陸承偉坐在沙發上,抽完一支德國雪茄,一句話也沒說。齊懷仲和顧雙鳳知道這種家務事不好插嘴,都躲了。
陸承偉下意識地又摸了一根大雪茄,叼在嘴上。陸小藝惱怒地衝過去,抓起雪茄,朝地毯上一摔,像是不解氣,又用腳踩了碾了,恨鐵不成鋼地說:「天字型大小的大傻瓜都出在咱們家,還不夠,又出你這麼一個冷血動物!大哥在副部長位置上一窩就是八年,這回連個中央候補委員都沒撈著,指望不住了。爸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等他死了,我看你依靠誰!你看看周圍,沒有政治背景的家,哪一家有個好?爸爸掙的老本,他去世後還能吃幾天?史天雄這個王八蛋……」陸承偉站起來,扶陸小藝坐下,笑著勸道:「姐,消消氣,消消氣。我的血沒你想像的那麼冷。人走茶涼,自古皆然,悲涼之霧,遍被京城,從大康墜入困頓的大小悲劇,我也聽過見過不少,算是能看見人生本相的那群人了。姐,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你是那麼的無私和高大。我為自己有這麼一個目光遠大的姐而驕傲。我很贊成你的分析。沒有你的遠慮,不定哪一天,我就會遭人暗算了……」陸小藝平靜下來了,揚揚手道:「得得得,別耍貧嘴了,一點正經都沒有。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煩。」
陸承偉嘆道:「那就說點正經的吧。姐,我比你更不願意天雄到天宇當什麼狗屁特派員。這個冤家要是去了天宇,又在那裡站穩了腳跟,對我來說,等於一場災難。」陸小藝狐疑地望著陸承偉,「災難?你能不能說清楚點?我一點也看不出來天雄到天宇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陸承偉搖搖頭:「目前這還屬於我的一級商業機密,說不得。時間會證明,我並沒有誇大這種危險。我現在可以負責地告訴你:我認為天雄在天宇根本呆不長。」
「你說什麼?」陸小藝站起來,「呆不長?為什麼?千萬別對我說這只是直覺。」
陸承偉又把煙點起來,抖著二郎腿說道:「姐,我可是美國的MBA,重視直覺,可從來不依靠它。我只相信分析、推理、判斷。沒有某某某,就沒有某個著名品牌。這種提法你見到過吧?電子業,特別是家電業,誰都知道,沒有王傳志,就沒有天宇。」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端起了茶杯。陸小藝的眉頭又皺上了,「老毛病!說什麼總愛賣關子。」陸承偉放下茶杯,「好好好。王傳志是個什麼人?本質上他是一個政治動物。如今他在家電業當了諸侯,可以說是歪打正著。這個人致命的弱點,是他根本沒弄懂政治而一直對政治非常熱衷。當然,帝王術他只知皮毛,並不妨礙他能當一個土皇帝或者一個部落的酋長。他到現在還不明白,他在政治上早被打入另冊了。打入另冊的原因,當然是因為他在『文革』初期當了一個多月的造反派司令,而『文革』已經被全盤否定了。這是他永遠無法洗去的政治污點。王傳志的可愛之處,在於他一直都在用心洗這個胎記,並天真地認為早晚能把它洗乾淨了。恐怕他現在已經認為早就洗乾淨了。天宇為國家上繳的利稅早就超過百億了,這麼巨大的功勞還掩蓋不了一個小小的污點?他就是這樣想的。這個時候,突然間出個欽差大臣史天雄,他又怎麼想?他能心甘情願讓天雄摘桃子嗎?不會的,肯定不會。他不是一個軟弱的人,更不是一個束手就擒的窩囊廢。」陸小藝聽得直點頭,說道:「想辦法讓王傳志跳起來……」陸承偉慢慢搖搖頭,「他同時還是一個有個性、有城府的人。他要反對,早反對了。部黨組的決定對王傳志沒法保密,他還有一個上市公司總裁的身份,這個身份背後是實力。他不反對,說明他根本沒把天雄當做對手。如果我的分析有六分是準確的,天雄在天宇只能呆半年左右。這件事實際上對陸家是個好事。明年,你就等著天雄當司長吧。」
陸小藝將信將疑看著弟弟,沒有說話。真要變成這樣的結局,那是再好也不過的。可是,事情會朝這個方向演變嗎?
天宇集團的廠區已經變成西平市東郊一座城中之城。它在近十年里,已經逐漸變成了西平的一處現代化景觀,同時又改變了人們對這個城市的一種看法。這個城市幾年前還流行這樣一種說法,城南住富人,城北住壞人,城西住官人,城東住窮人。富人指那些先富起來的一批人,壞人指那些在火車北站附近從事各種掠奪性經營的人和大批盲流,官人指那些在省委、市委、省府、市府上班的人,窮人指的是大量的工人。天宇在東郊的崛起,至少讓六萬多個家庭,在東郊鶴立雞群了。在東郊的菜市場上,從那些拎著菜籃子的主婦的臉上,很容易捕捉到天宇人的優越感。在其他的東郊人照著每人每月一百五十元的標準安排一日三餐時,天宇人自己的銀行信用卡上,每月會準時地增加千元以上。這種數字上的差別,不但會體現在人的表情上,而且也滲透到了衣著甚至於擇偶標準等諸多領域。眼力稍微把細一點,就能看出在天宇城中之城出入的小媳婦們,和其它廠區出入的小媳婦們一比,平均分至少要高出十分以上。天宇人普遍都有吃水不忘挖井人的美德,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多虧了天宇有個王總。」
這些日子,天宇人突然間發現能見到王總的機會多了起來。清晨和晚飯後,只要想和王傳志這個傳奇性的人物打個照面,只用到運動場邊小樹林晨練和散步就行了。中等身材,微微發福,長著相書上標準官相,眼睛裡透著溫和和執著的紅臉中年漢子,每天要在這裡出現兩次。一般人都不敢上前與他打招呼,因為他們很容易發現王傳志一直是在想問題。在這種時候,貿然上前招呼敬愛的王總,打亂了他的思路,可就罪該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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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宇的核心人物和王傳志的心腹都知道,王傳志是在思想怎麼面對即將來西平上任的特派員史天雄。黨委書記項明遠得到史天雄要來天宇的消息,有些興奮。開始,他判斷王傳志會馬上進行抵制。後來,王傳志的沉默讓他心裡打起鼓來。他沒有理由斷定新來的史天雄肯定是自己的同盟軍,儘管他已認定部黨組此舉目的是分王傳志的權。等了幾天,史天雄就要來上任了,王傳志在公開場合仍是一口官話,這讓項明遠有點失望。
史天雄上任的前一天,王傳志在董事會上說道:「這次董事會的議題,本來是討論拓展海外市場預案的。咱們國內市場的情況,變化不大,佔有率還是彩電百分之十八點六,冰箱百分之八點一,影碟機百分之九,空調百分之六。按說,國內市場還有潛力可挖。為什麼我一直不同意再挖國內市場的潛力呢?今天給你們露個底吧,要不你們會認為我的眼光鈍了。站在全局來看,我們的各類產品市場佔有率再提高一個百分點,要導致兄弟廠上萬工人下崗,或許還會讓幾個廠破產。上面的指示是不要再自相殘殺,要一致對外。這也就是朱副總理視察長虹時講的:優勝劣不汰。這個提法現在還沒公開,我在這裡說說,你們在這裡聽聽,到此為止。晉級世界五百強,建世界級的經濟航母,很快就要啟動了。達到這個目標,為中國人長長精神,只能寄希望於拓展海外市場。在這個大形勢下,上級為了加強天宇的領導力量,加快天宇的晉級步伐,給咱們派來了一個特派員。」瘦瘦的人事部長張中保接一句:「董事長,這特派員是個什麼東西?」
王傳志瞪了張中保一眼,「呔!你說的是什麼話!特派員是人,不是東西。」有幾個人聽了這話,禁不住笑出聲來。王傳志威嚴地看看發笑的人,繼續說:「開這樣一個會確實很必要。你們好像對派特派員有抵觸情緒,這很不好。史天雄特派員是部里的少壯派,平反昭雪的烈士遺孤,戰鬥英雄,在部組織計劃司幹了六七年,是內行。史特派員的職責是參與、領導、指導天宇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全面工作,保證國有資產快速、高效、安全地運營。他來了以後,你們,當然也包括我,都要服從他的領導。」張中保又放了一炮,「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明顯信不過我們嗎?我們是股份公司,有董事會,有監事會,什麼時候把國有資產往懸崖上推過?派個太上皇,還是個要上朝的太上皇,還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麼?」
項明遠這時候說話了,「小張,話不能這麼說。董事會也好,監事會也罷,都是一級組織。紅太陽當年在家電行業一枝獨秀,現在不是要垮了嗎?在座的大部分都是黨員,組織原則還是要講的。王總是組織上任命的,我是組織上任命的,你們都是組織上任命的。」
王傳志聽得不痛快,低著上皮眼,幾個指頭神經質地輕敲著桌面,忽然間笑了,「項書記敲打得很及時。同志們,請注意我沒稱董事們,因為我們都是由組織授權來管理經營國有資產的在組織的人。天宇集團,是在三千多萬國有資產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你們和我,對天宇集團是有貢獻的。外面一些傳媒一些小道消息說什麼沒有王傳志就沒有今天的天宇,言過其實了。應該說,沒有改革開放的機遇,就沒有今天繁榮昌盛的天宇。我們雖身為董事長、副董事長、董事,但不是天宇資產的主人。對上級主管部門的決定,我們要無條件執行,組織原則高於一切。史特派員是組織任命的正司局級領導幹部,他來了,是你們的領導,也是我和項書記的領導。拓展海外市場的事,今天就不議了,等史特派員來了之後,由他定奪。我要宣布一條紀律:誰都不能在群眾中製造緊張空氣,不能散布希么改組天宇等謠言。離了我王傳志,天宇照常轉。這幾年,我的身體一直不好,早不想干這個苦差事了。史特派員來得真及時。周主任,給我訂一張後天去北京的機票。我想去三○一醫院查一查,這身體也該大修了。」轉過身對項明遠說:「項書記,特派員還是個新事物,這歡迎儀式,是不是要隆重一點?是不是搞個中層領導參加的歡迎會,你再搞個歡迎詞?」
項明遠摸不清王傳志的真實意圖,只好說:「這是搞試點工作,有必要搞隆重一點,有利於宣傳和擴大影響。」王傳志一拍巴掌,「好,有你黨委書記這句話,就好辦了。我來安排一下。下午,除流水線上職工,全體人員參加大掃除,包括調休人員。參不參加這次大掃除,要與這個月的獎金掛上鉤。要讓大家認識到,對特派員的態度問題,是個政治問題,表明自己是否支持改革。周主任,通知四大銷售分公司,讓他們通知到所屬八十八家銷售分公司,各派一名經理或者副經理趕回來參加歡迎特派員儀式。費用從特支費中報銷,回不回來,要與各分公司銷售獎勵掛上鉤。通知後勤,明天晚上準備三十桌酒菜。平日里,大家天南海北奔忙,難得見上一面,借史特派員上任,聚一聚,樂一樂。」項明遠有點擔心起來,說道:「王總,這麼做太興師動眾了。外面的,就別回來了。」王傳志道:「項書記,這可不是個小事。史特派員的身份是總領天宇事務的欽差大臣,古時候,你我還要率部下郊迎四十里跪迎呢。花這點錢,讓大家知道什麼叫權威,值。李副總,明天下午,你和周主任帶兩輛卡迪拉克去機場迎接史特派員。小周,下午你和公安局白局長聯繫一下,請他們派點警力,疏通一下從青牛立交橋到廠大門口的道路。下午四點後,這條路總是愛堵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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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主任周瑞發不屑地哼一聲,「有點小題大做。正部級領導,按規定才能享受這種待遇。他一個……」王傳志火了,一拍桌子道:「周瑞發,你想幹什麼!這個辦公室主任你不想幹了,說一聲,我馬上批准。要是還想干,先把這件事辦了。我只要明天史特派員暢通無阻進入天宇,其它的,你自己想辦法解決。你說明天迎接中央領導,也沒人管你。就這麼辦吧。散會。」
史天雄到西平上任,也算是故地重遊。這裡,曾留下他一生一段最輝煌的日子。楊世光也同機飛到了西平。電子信息部已經原則上同意接收他,他回部隊辦有關手續。同時,他也想到天宇看一看,如果有可能,他願意以特派員助手的身份來天宇工作。堂堂一個特派員,總不能孤家寡人闖天宇吧?史天雄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認下了楊世光這個隨行人員。
兩人剛走下舷梯,兩個穿天宇工作服的姑娘,就把兩捧鮮花遞過來了。能把接人的車開到停機坪,天宇在西平的影響力可見一斑。史天雄和天宇的李副總、周主任握手寒暄後,上了第一輛卡迪拉克。李副總坐在副司機位置上帶路,兩輛卡迪拉克相跟著駛出了機場。
楊世光看李副總十分年輕英俊,說道:「李副總真是年輕有為,今年不到三十吧?」李副總側過身子笑笑,「三十有五了。史特派員,十幾年前,我在西大讀書時,見過你一面,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史天雄愣了一下,訕訕地一笑,「對不起,我確實忘了。」李副總自嘲地笑出聲了,「我不該這麼問。那次你們英模報告團到我們西大做報告,我就坐在台下的第一排。我怎麼能要求你記住我呢?那次報告,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你和那個叫金月蘭的技術員,講得最精彩。那時,我們這些大學生真把你們當神來敬啊。你代表著戰神,金月蘭代表著美神。你們並肩坐在主席台上,完美而和諧,簡直像一對無可挑剔的藝術品。我們當時還為你們能不能成為戀人爭論了很久……扯遠了。真沒想到今天我能有幸成為你的部下。」
正說著,周瑞髮帶的卡迪拉克超了過去,上了高速公路。
楊世光打趣道:「唉,特派員同志,當時你就沒動過什麼念頭?」李副總扭頭接道:「那個不愛錢的金月蘭,對特派員恐怕動過念頭。特派員做報告時,這個金月蘭一直托著腮,一往情深地看著你。弄得我們的很多女同學醋意大發,竟還有人懷疑她捐二十萬遺產的真實性。那個時代,人們可真單純。」史天雄眯著眼微笑著,說道:「我那時已經快做爸爸了,還能動什麼念頭?」
真的沒動任何念頭嗎?史天雄陷入了遙遠的往事。面對二十一歲清純美麗的金月蘭,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當時,他也感受到了金月蘭對他的好感。長達三個月的巡迴報告,兩個相互欣賞的男女,肯定會擦出一些火花的。自己為什麼在開始的一兩個月內,沒有直接告訴金月蘭自己已婚的真實身份?是不是希望這種誤導產生那種氤氳的氣氛?是不是那個時候就已經對小藝生出了失望?他想起了和金月蘭在一起的很多細節,驚醒一般把身子坐直了。直到今天,他也無法否認自己對金月蘭匆匆嫁人是負有責任的。
楊世光撞撞他的肩膀,「喂,是不是說到癢處了?後來你們也太生分了。」史天雄道:「不生分又能怎麼樣?男女之間,恐怕還真該講個緣分。我轉業那年,她已經當上了國棉二廠的工會主席。不知現在怎麼樣了。」李副總答道:「國棉二廠四年前就破產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前兩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金月蘭這個名字,說她在開一家什麼百貨超市。」史天雄問:「金月蘭也下海了?」李副總說:「這個開超市的金月蘭,不知是不是當年那個金月蘭。整天窮忙,看報紙都是一目幾十行。特派員要是有興趣,我馬上派人查一查。」史天雄笑道:「不用不用。見得著,是緣;見不著,也是緣。如果真是那個金月蘭,她這二十年就太有看頭了。」
這個時候,史天雄不可能想到自己今後的日子會和這個金月蘭發生什麼深刻的聯繫。說話間,車下了高速路,上了青牛立交橋,開始進入市區。史天雄猛然聽到刺耳的警笛聲,彎腰朝前一看,閃著紅光綠光的警燈已經長在前面那輛車的車頂了。楊世光碰碰史天雄,指指在窗外掠過的一個個警察,吐吐舌頭,做個鬼臉。
史天雄臉色陰沉了,問道:「小李,平時上邊來人也這麼搞嗎?」楊世光接道:「天宇和公安局的關係還真不錯。」李副總扭過頭笑道:「天宇這幾年給西平做的貢獻不小,方方面面都要給天宇一個面子。王總和項書記都很重視特派員上任這件事,破例做了些安排。下午還安排了一系列活動,晚上還要聚餐。全國各地八十多個銷售子公司的領導都回來了,都想見見特派員……這段路下午總堵車,所以就讓公安分局做了這種安排。如果特派員覺著不合適,以後改過就是了。」史天雄意識到這種超規格的待遇後面,已經布好了種種陷阱,這個特派員做起來,不會輕鬆。王傳志到底是王傳志,一出手就非同凡響。召回八十多個下屬,名義上是為史天雄抬轎,實際上呢?王傳志在天宇一言九鼎的力量,已經讓史天雄實實在在感覺到了。他猛然間意識到,部黨組這個決定是一個錯誤。
接著,史天雄就感受到了天宇集團非理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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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卡迪拉克開到天宇集團大門口,任憑司機把喇叭按成輪船的汽笛,鍍鉻的自動伸縮大門仍然紋絲不動。不一會,大門外停滿了十幾輛計程車,上面下來了幾十個天宇集團管銷售的各路諸侯。周瑞發從第一輛卡迪拉克上下來,卡腰朝大門裡吼道:「快把門打開!你們找死呀?」
門沒有開。突然間,大門兩側的圍牆上長出來幾條醒目的橫幅。楊世光伸脖子一看,驚得直吐舌頭。橫幅的內容全部是針對特派員史天雄的。一條寫著:「天宇寧死不做翻牌公司!”一條寫著:「不要監軍,不要欽差,不要懷疑天宇人的忠誠。」另一條寫著:「工人階級永遠是領導階級,工人階級永遠不會等於零。」
李副總黑著臉掏出手機,用力打出一串號碼,「是王總嗎?我是李國奇。我和史特派員已經到了大門口。王總,出事了。有人打出幾條反動標語,關了大門不讓我們進。王總,你快點出來吧。再遲,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就趕來了。」關了手機,扭過頭道:「特派員,實在對不起。幾萬人的大企業,一點考慮不周,就會出問題。昨天,王總專門召開了董事會,研究怎麼接待你……你看這事……王總讓我代表他和項書記先向你道歉。史特派員……」
史天雄打斷道:「李副總,你還是叫我史副司長吧。這裡沒有什麼特派員。我來西平,不是來上任的。我和楊先生,這次是專門來聽天宇拓展海外市場彙報的,同時還要到紅太陽集團了解第三季度扭虧為盈的情況。這是部黨組今天上午剛剛做出的決定。暫時沒有什麼特派員了。」李國奇聽得一頭霧水,愣愣地看著史天雄。
王傳志在辦公室憤怒地把電話摔了,看著項明遠和幾個核心領導說:「奶奶的,是誰把電話線也弄壞了。敢寫反動標語,敢不讓特派員進門,反了,反了!張部長,你去禮堂,把所有的人都帶到大門口,向史特派員請罪。老項,我們先去。」走到樓梯口,又喊道:「讓保衛部派人馬上到現場,立案偵察。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案件。」
史天雄下了車,點了一支香煙,面對在風中搖曳的幾幅橫幅,站住了。楊世光小聲道:「為什麼變卦了?」史天雄嘆口氣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走這步棋,本來是居安思危、防患於未然。不變卦就是火上澆油。」正說著,牆頭上的標語突然間消失了。接著,大門嘩啦啦地打開了。
楊世光看見那個近些年常在電視上出鏡的身影帶著黑壓壓的一群人,小跑著朝這邊來了,感嘆一聲,「這真是一場組織嚴密的戰鬥。怪不得天宇能有今天。」
王傳志衝出大門,緊握著史天雄的手,連聲道歉,「老史,真是對不住你呀。這些天,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盼你,誰知……你讓我怎麼給你解釋?無地自容,無地自容啊。這不,中層以上的領導都在,我們在那邊準備歡迎儀式,這邊就冒出個政治事件。老史,以後我們是一家人了,這些家醜……嗨,老弟,真的對不住你呀。」史天雄撐出誠懇的笑,「王總言重了,言重了。這可能是個誤會。」王傳志拉著史天雄的手,大喊一聲,「保衛部的劉部長來了嗎?」一個魁梧的方臉漢子答應一聲:「有——」王傳志一字一頓道:「劉部長,這是咱們天宇十年來出現的最嚴重的案件。我給你三天時間,一定要把這個案子破了。不管牽扯到什麼級別的幹部,要一查到底。所有參與鬧事的人,一律除名。門衛呢?門衛是不是屬你管?」劉部長把一個臉色煞白的青年推過來,「上午是他值班。你給王總和特派員說說,都有哪些混蛋參與了。你也算一個。」白臉青年流著眼淚說:「部長,這不關我的事呀。昨晚我吃壞了肚子,我去上一趟廁所,出來就成這樣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呀——」王傳志問:「劉部長,門衛都是招聘的吧?」劉部長道:「是的。」王傳志揮揮手說:「把他開除了。」
到了會客室,史天雄搶先說話了:「王總,八小時前,我的身份確實是特派員,但現在不是了。」王傳志驚訝道:「你開什麼玩笑!」史天雄道:「計劃趕不上變化。設立特派員,是國企的重大改革,國務院原則要求統一行動。部黨組經過慎重考慮,決定等國務院總體方案出台。」王傳志將信將疑看著史天雄,「信息時代了,怎麼會出這種笑話……」史天雄道:「你可以打電話問問陳部長,看看我是不是假傳聖旨了。這次,我的主要任務是聽紅太陽扭虧方案,順便來天宇看看拓展海外市場的準備情況。因為變化突然,陳部長讓我親自來解釋一下。看到這種情況,說明部黨組取消這個決定非常及時。」
王傳志沒聽出什麼破綻,信了八九分,笑道:「我怎麼信不過你呢!突然設了特派員,把我打個措手不及。本來,我準備住院大修了……你看這事弄的。中層以上領導和各分公司領導都到齊了……真是……出了一個小插曲,你可別往心裡去呀。天宇對上級的決定,從來沒含糊過。老弟回去可要多說主流哇。下午,你還是接見接見天宇的各路諸侯,晚上再和他們一起吃頓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老弟千萬別拒絕。」
史天雄只好答應了。瞅個去衛生間的空閑,用手機向陳東陽簡要報告了這邊的情況,要求陳東陽暫時認可他的機斷處理後,史天雄才徹底放鬆了。
吃了天宇豪華的諸侯宴,簡單聽了王傳志的彙報後,史天雄和楊世光去紅太陽附近的三泰賓館住下了。王傳志已經明白史天雄不是個好對付的人,也不挽留史天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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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和楊世光到三泰賓館住下後,史天雄突然間感到心裡空空蕩蕩的。楊世光也意識到事情這麼處理不太合適,擔憂道:「天雄,這仗打得有問題。你不上任,你自己被動。你在天宇呆下去,王傳志能把你怎麼樣?」史天雄嘆息一聲,「是不能把我怎麼樣。我走這一步,初衷不是要正局級名分。天宇這麼下去,早晚要出大事。與人斗,其樂無,窮!這是一句添個逗號的毛主席語錄。我要是以特派員身份來天宇,有兩個前途。第一,當個牌位,做個正局級寓公。第二,王傳志表面上把權力都交給我,然後設法讓天宇全面滑坡,他有這個膽量。第二種前途可能性更大。天宇每年能給國家上繳二十億利稅,能為社會提供近十萬個就業崗位。我抱著特派員身份不放,我就可能成為百身難贖的大罪人。家國同構,家企同構,一天不改變,中國就無法談什麼偉大復興。」楊世光不解地問:「你對天宇的問題分析得這麼透,你又決定搞實業,這次你為什麼要選擇退縮?」史天雄道:「我更願意成為王傳志的實際助手。」
兩人正說著,陸承志打來了電話,埋怨史天雄不能忍耐,告訴史天雄一個消息:下午黨組開了會,組織計劃司副司長已經有人當了。這意味著史天雄已沒有退路,如果到天宇任實職不能實現,他就被掛起來了。好在陳東陽態度很明確,表示支持史天雄到天宇任實職。
第二天一大早,楊世光陪著史天雄出現在西平市一個保持著幾十年前原貌的老街區。在老街舊巷轉了半天,楊世光感到有點寡淡了,史天雄的前途未卜,自己這些天的努力很可能就白費了,想想這些,皺著眉頭說道:「天怪冷的,肚子也咕咕叫了,沿街都是販夫走卒上班族,沒大看頭。找個地兒,填飽肚子干正經事吧。我有一個直覺,這次你不能在西平久留。」
史天雄像是在和楊世光賭氣,說:「我倒真想在西平呆上一星期,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這種場景,是沒有燈紅酒綠、紙迷金醉的夜生活好看。可它耐看。因為這才是最本質、最基礎的中國人的生活。中國的未來,是從這裡生長出來。你信不信?」楊世光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真服了你了,這種時候,你還能產生詩興,不簡單。」
兩人說笑著,拐進一條兩旁還長著幾棵香樟和銀杏的稍稍寬暢的老街。看了指示牌,他們知道這條街名就叫銀杏街了。街很長,不是太直,幾條細窄的巷子與它相連,這使它比剛才穿過的幾條街巷又多了幾分人氣。遠遠地,他們看見了一個街巷交叉口的銀杏樹下佇立著一個女人。女人身邊放著兩個黑乎乎冒著白煙的東西。又走幾步,看見樹下有一張小桌,四五把小凳,一個案板挨著青磚的牆放著,上面擺著麵條、時令青菜和七八個裝著各種調料的瓶子。女人顯然已到中年,身體單薄,神情憂鬱但卻顯得健康,有一種親切的家常美。一個寫著「下崗一元面」的小木牌子,孤零零地靠在銀杏樹榦上,樸拙稚嫩的幾個黑字,羞答答地看著路人。此時,這個小木牌在史天雄眼裡,卻像一個時代的徽標一樣醒目,引得他不忍離去。女人下意識地搓著圍裙,露出三分之一的一口米粒白牙微笑了,卻沒招徠生意,難為情似的說:「這毛筆字是我兒子寫的,寫得太丑了。」楊世光問道:「為什麼要起這個名字?」女人實實在在答道:「我下崗了,我們那個誰在鎖廠上班,眼見也要下崗了。下崗人賣面,也想讓下崗人吃得起。就起了這個名字。」
史天雄拉個小凳子坐下,「每人來兩碗。」
女人應一聲,忙碌起來。
趁著煮麵的工夫,楊世光把這個賣面女人的底細都盤查了出來。女人叫毛小妹,是國棉六廠的擋車工,十六歲進廠,幹了整整二十年,遇上減員壓錠,下崗了。這時間,史天雄一直盯著小木牌看,思忖著什麼,像個得道的高僧。
楊世光吃完第二碗面,連聲說:「好吃,好吃,再來一碗,天雄,你也來一碗吧。」毛小妹站著沒動,笑著說:「先生,兩碗足夠了。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心人。」楊世光說:「我們真的還能吃。」史天雄這才開始說話,「這位楊先生一次吃過八塊壓縮餅乾,胃已經撐大了,你給他煮吧。你這一元面,一碗能賺多少錢?噢,我不該問。」楊世光湊趣道:「你確實不該問,商業機密和女士的年齡都不該問。可惜我剛才問了毛小姐的年齡,現在你又問了她的商業機密。」毛小妹掩嘴笑著,「兩位先生真有意思。我賣個小面,有郎個秘密可言喲。一碗毛利有兩毛,交交雜七雜八十來種費,凈利有一毛八,一天賣七八十碗,能賺個十三四塊錢,加上政府每月發的一百五十元生活補貼,有五六百元,加上我們為民,哦,就是我愛人每月二三百元工資,日子馬馬虎虎還能過。」
史天雄看見一個小男孩在朝幾家的門縫裡塞報紙,接著就聽見男孩脆若鈴鐺的叫賣:「賣報,賣報——晚報、都市報——」楊世光皺了一下眉頭,說道:「西平竟有這麼小的報童,不知燕平涼市長看見該作何表示……」突然停了下來。小男孩胸前的紅領巾微微飄著,直朝麵攤走來,十來歲的身子前抱一厚疊報紙,後背一個碩大的紅色書包,樣子讓人生憐,黑瑪瑙一樣的大眼睛撲閃著,又讓人生愛。
小男孩把報紙和書包朝小桌上一放,喊道:「媽,快給我煮麵,我都快餓死了。」毛小妹彎腰撈著面,答應著:「馬上給你下面。還有多少份?」小男孩道:「今天還不錯,晚報剩八份,都市報剩六份,已經夠本了。」毛小妹端著面轉過身,笑得臉如滿月,誇獎道:「小軍,你真能幹。」把碗放在楊世光面前,「先生,你的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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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光這才回過神,有點口吃地說:「這,這孩子,是是你兒子?這麼小,你……」小軍頑皮地用手擋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我這張臉,上半部分像我媽,下半部分像我爸,你看這眼這眉毛,像不像我媽?」逗得三個大人都笑起來。楊世光搖著頭道:「賣報紙會影響學習的……」小軍看著楊世光,說:「錯!應該說有可能影響學習。叔叔,人是有差別的……」毛小妹輕輕打了兒子一巴掌,「就你能!不能這樣跟大人說話。是他自己要賣。我和他爸都起得早,他也只好早起。他說功課壓力不大,我們就依了他。他說的也是實情,上學期考了個級段第三,這學期又當了中隊長。」
史天雄摸著小軍的頭,誇獎道:「不錯,不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傢伙,我買兩張報紙。」楊世光接道:「我也買兩張。」小軍取了一張晚報和一張都市報,「你們兩個是一起的,買兩張足夠了。不要浪費。媽,你快給我煮麵。」毛小妹轉身忙碌起來。
楊世光打開報紙,一眼就看到了金月蘭的消息,忍不住念出了聲:「六大商場發難『都得利』,好刺激的題目。不知道這個金月蘭總經理,是不是那個金月蘭。」史天雄接過報紙看看,「好像是系列報道。應該是她。」
毛小妹接道:「就是國棉六廠那個金月蘭。十多年前,她可是紅透半邊天的名人,捐過二十萬遺產重建孤兒院。」楊世光忙問:「她這些年的情況你清楚嗎?」毛小妹撈著面說道:「聽說過一些。六廠破產後,有不少人到了我們廠。這是一個苦命人。六廠破產後,組織上安排她到印染廠做了工會副主席。這也算沒忘記她是個做了貢獻的人。她男人可不這麼想,在外面混了個搞服裝店的女人。五年前,她和男人離了婚,自己帶著女兒過。兩年前,她女兒考高中,差四分不夠重點線,想上重點,差一分要交一萬元,她就不當副主席,和人合夥開了個『都得利』超市。傻子,燙著嘴了吧!十八年前的二十萬,能頂現在一兩百萬用。人不信命運,可真不行。金月蘭開的『都得利』,用的都是下崗人員,價格低,服務好,生意很紅火。想著她能好些了,誰知又把那些大商場惹上了。這一關不知她能不能過得去。」
史天雄馬上生出了見金月蘭的衝動,站起來說:「金月蘭的『都得利』開在哪裡?」毛小妹道:「西平有兩個『都得利』,一個是總店,一個是分店。總店在人民中路七十八號,坐一路、十六路、六十一路公共汽車都能到。」
楊世光掏出十元錢,「老闆娘,把飯錢和報紙錢收了。想不到她經了這麼多波折。是該去看看她。錢不用找了。」毛小妹從鞋盒做的錢盒裡用夾子夾了兩張兩元錢遞給楊世光,「不行不行。你們已經照顧我的生意了。往常,這時候恐怕還沒開張呢。」楊世光只好把錢收下。
史天雄穿好外套,又盯著小木牌看了一會兒,說道:「小妹,你的手工面做得很有特色。下崗一元面,這個點子也很好。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企業,都是靠一個好點子發展起來的。你也可以用這個點子,開個下崗一元店什麼的,賣小面,賣饅頭,賣蔬菜,收益肯定不錯。下崗兩個字階段性太強,其實可以叫毛小妹一元店。」
毛小妹聽得出了神。這時,一對青年男女騎著自行車過來了。男青年留著披肩長發,穿著怪異,令人聯想到街頭藝術家這個詞。少女穿著一身白,像個白狐一樣,粗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天真無邪,細看,又像個熟透了的少婦,眼角眉梢儘是風情。三五個鑰匙經一根紅綢帶一穿,隨意盪在胸前,叫人怎也無法辨出她的真實年齡。史天雄神色突變,有些失態地看著這個漸漸走近的白衣少女。男青年大咧咧地喊一聲:「老闆娘,來兩碗小面——」
楊世光也感覺到了少女身上流淌的難以言狀的魅力,一看史天雄的樣子,先醒了過來,拽著史天雄的衣袖,轉身走了。毛小妹也覺得奇怪,本想感謝史天雄幾句,一看那男青年眼裡已露出敵意,把話咽了下去。
沒等楊世光問詢,史天雄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不可能,袁慧今年也四十好幾了。實在是太像,這也不太可能。」楊世光打趣道:「天雄,想不到你還有寶二爺多情的一面,也會說這個妹妹我在哪裡見過。稀奇,真是稀奇。」史天雄冷笑一聲,「有什麼稀奇的。誰都年輕過。這個女孩很像袁慧,實在太像了,白衣服,脖子上掛鑰匙,都像,讓人不可思議。」楊世光問:「是不是初戀的女孩?肯定是。否則,記不了這麼清楚。」史天雄沒肯定,也沒否定。
中年男人的內心,已經像一片平靜的湖泊,一塊小石頭,已很難引發波及整個湖面的漣漪。上了計程車,史天雄已經把這個小插曲濃縮成一個主題樂句放到了記憶的黑匣子里,此時,他的內心正在播放著十八年前珍藏的曲子了,在這段重現的時光里,女主角是將要見面的金月蘭。
早上七點鐘,金月蘭一天忙碌的生活開始了。
下海兩年多了,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處變。「都得利」在西平的商業零售界做出了名聲,在宴園小區有了一套自己的私房,女兒的學習成績開始在重點中學名列前茅。可這一切,僅僅給金月蘭帶來一些安慰,並沒給她帶來多少幸福和歡愉。相反,她感覺到一個個困惑接踵而至,生活的味道漸漸發生了質的變化。六大商場竟聯起手向小小的「都得利」發難,這讓金月蘭始料不及。這些日子,金月蘭一直在問自己:「難道我金月蘭已經站在國家的對立面了?」如果自己下海經商,僅僅是為了掙錢,僅僅是為了解個人生活的燃眉之急,那麼今天的金月蘭和那個十八年前眉頭沒皺就捐了二十萬遺產的金月蘭到底還有什麼關係?如果現在的金月蘭和過去的金月蘭沒有什麼質的區別,開商店只是承擔自己的一份社會責任,那「都得利」商業零售公司為什麼就成了國營大商場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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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月蘭無法想清楚這些。她只是感覺到不能放棄以最低價在市場立足的經營方針,不能妥協。當初走這一步,目的並不是開一家可以用來養家口的雞毛小店。不說什麼遠大的理想,也不講什麼百萬富婆、億萬富姐的野心,金月蘭只認準了一條:讓廣大群眾歡迎的「都得利」發展壯大並沒有錯。
翻完當天的《西平都市報》,金月蘭的心愈發變得沉重了。春節前後,大商場肯定要挑起降價大戰,用這種最直接也最殘酷的方法,逼那些實力單薄的對手退出角斗場,或者把它們殺死。「都得利」怎麼應戰?應戰或許還談不上,「都得利」明年春天還能維持嗎?靠李姐為首的、全部由退休下崗人員組成的娘子軍迎戰,行嗎?當然不行。讓金月蘭感到悲涼的是:「都得利」招聘廣告登了一個多星期,男性應聘者只來過三個人。如果短時間內找不到一個男性總經理,「都得利」的日子恐怕就更難了。
金月蘭仰靠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再坐直了伸手去拿辦公桌上的一疊報表,猛然間發現玻璃板里映出的凌亂頭髮里竟像是藏了一些白霜,不禁吃了一驚。慌忙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鏡子,對著翻找好一會兒,沒發現一根白髮。剛出了一口長氣,她無奈地發現眼角的兩三條纖細的魚尾紋像是變深變長了。她索性站起來,仔細審視了剛剛度過四十歲生日的自己。身材依然顯得苗條而富有曲線,眼睛依然明亮而有深度,雙頰還帶著自然而均勻的潮紅,雙唇不塗口紅而依舊鮮艷和飽滿,一頭青絲沒用任何護髮產品依然能發出濕潤的光澤。她對自己說:還用不著為眼角這幾條淺淺的魚尾紋而驚慌失措。她對著小鏡子微笑了。笑容剛剛綻放,又僵住了。女為悅己者容。金月蘭又一次想起了該死的男人!
在金月蘭四十歲的生命里,男人留給她的美好的記憶實在少得可憐。回想起來,只有區區四個男人在她的生活中產生了實實在在的影響。前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她的祖父。一九四九年冬天,兩路解放大軍從東面和北面對西平形成了合圍態勢,無數個西平的有產家庭面臨是走是留的兩難選擇。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在西平商界赫赫有名的資本家金西林和小兒子金鐘鳴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衝突。金西林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兒子,早在兩年前就是一名中共地下黨員了。父親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小兒子跟他去台灣,他不會追究兒子在政治上年幼無知所犯的錯誤。小兒子的要求也很簡單:只要父親留在西平,不轉移任何資產,他保證全家在新的政權下能保留一定的合法地位。父子倆都沒讓步,談話以父親打兒子一記耳光和兒子一份與父親和家庭斷絕一切關係的聲明結束了。一個星期後,父親帶著一家主要成員登上了西平飛往昆明的飛機,從那裡轉飛台北;兒子當天就把父親惟一帶不走的資產——一個偌大的院子,變成了知識界促成西平和平解放的大本營。五年後,金鐘鳴和一位西南軍區的女戰士結了婚。兩年後,這個在延安孤兒院長大的女戰士,生下金月蘭四十天,死於產後風。以後的九年,金月蘭和整天鬱鬱寡歡的父親相依為命。「文革」開始後,鬱悶成疾的父親撒手塵寰,金月蘭像她母親一樣進了孤兒院。八年後,初中畢業的金月蘭到國棉六廠當了一名擋車工。在金月蘭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和焦裕祿十分相似,留著一邊倒的髮型,沒日沒夜地披著衣服坐在一張破藤椅上為黨工作著,剩下的時間,就是燃起一根紙煙,望著窗外西平那總也不會晴朗的天空沉思。父親那個時候在想什麼,金月蘭不知道。金月蘭只記得父親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我們的一切,包括我們的生命,都是黨給的。你永遠都要相信黨,依靠黨。」父親的臨終遺言,也是這樣一句話。
二十一歲那年冬天,廠長帶著民政局的幹部找到了她。民政局的幹部對她說:「金月蘭同志,你的祖父金西林上個月七號在台中市病故了。老人去世前,留了一份遺囑。在這份遺囑里,他特別註明為你留下稅後二十萬人民幣的遺產。」金月蘭當即表示不要資本家的臭錢,她父親與反動舊家庭決裂的聲明在國民黨的《西平日報》上發表過,她與這個去世的資本家爺爺沒有任何關係,黨培養教育了多年,她有工資,有工作,不要這筆遺產。廠長說:「月蘭同志,接受這筆遺產,是一項政治任務。政府剛發表了《告台灣同胞書》,葉劍英提出了和平統一祖國的九項主張。你接受這筆遺產,也算為祖國統一大業做了貢獻。」金月蘭一聽這是組織決定,這才在有關接受遺產的文件上籤了字。西平市孤兒院發生火災第三天,金月蘭就把這二十萬元捐了出去。時隔一二十年,金月蘭還是想不明白祖父為什麼要為她留下這二十萬遺產。是血緣的呼喚?是為了顯示做祖父的公平?是對幺兒英年早逝的痛悼和追懷?抑或是耄耋老人用來表達比血還要濃的鄉愁?不管是為什麼,祖父這一個念頭,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
另一個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刁明生。這些年來,她很少想起這個只給她帶來無限傷痛的男人。這個世界上與她發生親密接觸的惟一的男人,以陰謀闖進她的生活,以背叛和謊言遠離她的生活,這樣劣跡斑斑的前夫,哪一個女人願意時常回憶和他一起生活的任何一個瞬間?如果不是女兒晶晶的存在,金月蘭肯定能夠把這十三年婚姻生活從記憶里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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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男人,就是史天雄。有很多年,金月蘭已經遺忘了這個男人的存在。這個讓她無話可說、一言難盡的男人,曾經被她詛咒過幾千遍。她知道,史天雄是無辜的,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詛咒他,特別是她遭遇婚姻危機的那些年。今天曆經磨難終於可以平靜地看待歷史的金月蘭,理智地認為,選擇刁明生做丈夫的決定,與史天雄毫無關係,至少沒有直接關係。可在當時,金月蘭必須把這筆賬記在史天雄頭上。一個就要做父親的魁梧英俊的男人,而且還是個剛剛為國家立了大功的戰鬥英雄,為什麼要向一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姑娘隱瞞這個重要身份長達兩個月零八天?難道你不清楚那個時代英雄的身份可以讓無數個浪漫而純真的少女想入非非、整夜難眠?一個有婦之夫,陪一個大姑娘過馬路,為什麼要用手輕輕碰姑娘的肩膀和腰肢,嘴裡還不停地說:「當心,當心」?你可以辯解這是男人的風度和教養的體現,可你想沒想過姑娘生長的環境和受的什麼教育?在孤兒院的幾年,少量的男孩只是成群女孩嘲笑的對象。偌大的國棉六廠,男女比例是一比六十!同桌吃飯時,你為什麼總給我一個人夾菜?僅僅是因為我的胳膊不夠長嗎?這完全是徹頭徹尾的引誘,至少也是獻危險的殷勤!終於,這個姑娘愛上了你,你卻在某一天輕描淡寫地對這姑娘說:「做完巡迴報告,我就要當爸爸了。我希望是個兒子。」是你這個混蛋一腳把初戀中的姑娘踢進了冰窟窿!是你讓這個姑娘失去了戀愛時必要和必需的聰明和理智,讓她根本沒想刁明生向她獻無數的殷勤,目的只是想把她變成一把向上爬的梯子!她在婚前就允許刁明生親她抱她,就是因為她在你的部隊營區,看見你和你腆著大肚子的妻子,親密無間地躺在黃葉滿地的銀杏樹下,頭挨頭依在粗大的樹榦上曬那冷冬的夕陽。那一次,她去部隊的目的,是想讓你親她一口,然後就和刁明生確立正式的戀愛關係。那些年裡,金月蘭很難用平常心看待她和史天雄那段短暫的情感經歷。
金月蘭正在疑惑自己為什麼又一次想起了史天雄,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神秘地閃進屋子,把門掩上了。金月蘭下意識地理著頭髮道:「冷不丁的,把我嚇一跳。什麼事?」女人壓低嗓音說道:「月蘭,外面來兩個找你的男人,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帥,一個比一個結實。他們一人拿一份報紙,說要見你……」金月蘭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李姐,又不是介紹對象,說他們高矮胖瘦幹什麼?他們是不是來應聘的?」李姐說:「你一天不成家,我就得操這份心。看著不像是來應聘的。他們說認識你,有十好幾年沒見你了。一口普通話,丁點椒鹽味都沒有,不像是西平人。」金月蘭狐疑地思想一會兒,「十來年沒見的熟人?想不起來是誰了。要是來應聘的有多好。李姐,麻煩你請他們在進來。」
剛一見面,寒暄的話還沒說完,上班時間到了,出納和會計也進了這間寬大的辦公室。金月蘭只好把史天雄和楊世光送到店門口,提出晚上請他們在老媽紅火鍋城吃飯。
楊世光注意到金月蘭初見史天雄時一閃而過的少女般的羞澀和慌亂,認為自己去吃這頓火鍋不合適,下午突然變卦,打電話說叫舟橋團的戰友拖住了。史天雄罵了楊世光心理陰暗,獨自去了老媽紅火鍋城。
因為時間間隔的悠長,吃火鍋的時間只夠雙方填履歷表式的答問,深度不過比英國人見面問天氣略嫌親近。這顯然不是曾經相互惺惺相惜男女重逢劇目的核心。吃完火鍋,金月蘭把上演全本重逢劇目的舞台選在錦江的沿江公園裡。錦江自古被西平人尊稱為母親河。這條母親河在西平市近百年的工業化進程中已經變了質,成了一條人見人厭的排污河。燕平涼市長上任後,因為西平的原始積累已頗具規模,咬牙勒褲帶在一片反對聲和疑問目光下拿出近百億人民幣,投入治理母親河的工程。三年下來,市府招商引資的廣告中,已經可以寫上「這裡有堪與法國賽納河、德國萊茵河比美的居住環境」了。只用看看它現在銀河下凡的晚景,和那些在初冬的寒冷里緊緊依偎在小石凳上不肯回家的情侶,就明白什麼叫功在千秋了。
金月蘭倚在江邊的護欄上,望著星光點點的江水說:「天雄,我注意到你一直沒有問我後不後悔捐二十萬遺產這個問題。這有什麼好問的?誰要問你,史天雄,你後不後悔參加了十幾年前那場局部戰爭,摸著戰場上留下的傷疤,看著今天兩國高層領導互訪的新聞,有何感想,不是很可笑嗎?你當了很久的官,很大的官,可你沒有改變。我真高興能在這個時候見到一個不會問我後不後悔這種問題的老朋友。我不後悔,即便我今天一貧如洗,我也不後悔。回憶起我們一起做報告的情形,我還是認為它單純美麗。你不會笑我吧?」史天雄露出白牙笑了,讚歎地說:「說句心裡話,我很佩服你。一個理想主義時代終結了,可並非所有的理想主義者都改變了初衷。世界永遠都需要理想主義者。你剛才談的一個細節對我觸動很大。你們『都得利』有黨支部,這並不特別,特別的是你們還定期發展黨員,入黨宣誓儀式還要升黨旗,高唱《國際歌》。」金月蘭轉過臉說道:「你可別誇我。升黨旗、唱《國際歌》,還是從你嘴裡聽說的。你不知道當時你給我講這些時我的心情,真像受了基督教說的洗禮。可惜我入黨時根本沒舉行這個儀式。我是『都得利』的黨支部書記,有權了,當然要搞這個儀式。」史天雄聽呆住了,老半天才嘆息一聲,「可惜這種儀式很多地方都不搞了,包括我們部里。形式有時候很重要,可惜我們總是做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潑掉的傻事。走你現在這條路的人會越來越多,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堅持搞這種入黨宣誓儀式。像你這樣的私營業主實在太少了……」金月蘭一聽私營兩個字,馬上打斷道:「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已經變成資本家了?你說太少是什麼意思?你已經知道了,我走這一步很無奈。『都得利』公司所有員工,都是下崗人員,至於存不存在剝削,我不敢肯定……反正你認為我是資本家就算是資本家吧。誰讓我爺爺是資本家呢,誰讓他老人家臨終前在台灣還能想起留在大陸的兒子呢。我爸十八歲就加入了地下黨,倒是沒人再提了。西平報紙的記者,也總是拿我的今天和我爺爺作比較,好像我父親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好了,不再表白了。反正我當董事長兼總經理的『都得利』公司如今已經站到國營商場的對立面了,我再表示對黨對政府的忠誠,誰會相信。」打機關槍一樣掃射一通後,金月蘭獨自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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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微笑著看了一會兒金月蘭的背影,疾走幾步追上去,說道:「我相信。怪不得毛主席會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你還是這樣認真呀。資本家實際上是個中性詞,這幾十年詞性才變了。像你這樣對私營這個詞保持敏感的人也太少了。月蘭,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不當官了,到『都得利』給你打工,你歡迎不歡迎?」金月蘭停住步子,扭頭看著史天雄,哧哧地笑了起來,「你這個玩笑可開大了。堂堂一個少壯派副司長落到要到『都得利』打工的地步,中國成了什麼樣子了?難以想像。」史天雄嚴肅地說:「這可不是玩笑。中國離這一步不遠了。全國吃財政飯的人有三千多萬,政府官員佔八百萬,這種狀況不改變,那才不得了。告訴你吧,我來西平不是出差,而是來天宇集團公司報到,當特派員。你不信?給,你看看,這是調令。為什麼沒去報到?去了,王傳志給我一個下馬威,工人們打出橫幅不讓我進門。滯留西平,是沒有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留在天宇集團,肯定要觸及王傳志等人的利益,進而會影響到天宇集團的經營。就這樣不了了之,組織決定的嚴肅性無從談起,還會助長天宇集團主要領導的山頭主義思想,對天宇的國有資產不負責任。當然,也關乎本人的面子和前途。很難取捨。」金月蘭對著路燈看看調令,氣憤地說:「這個王傳志也太霸道了。聽人講他這個人有點老奸巨猾,怎麼會明目張胆和上級對抗呢?」史天雄道:「我也想不清裡面的原因。紅太陽集團敗了,如日中天的天宇集團恐怕也存在危機。這可都是國有經濟的支柱企業呀。如果其它經濟力量都成了氣候,國家拿什麼去均衡、調節之間的關係?十五大後,私營經濟會進入一個黃金髮展時期,不久的將來,私營經濟肯定會成為國民經濟的重要支柱。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說像你這樣的私營業主太少的原因。國家、民族、個人,都到了關鍵時期,有些事情不去做,恐怕就來不及了。我有個小舅子叫陸承偉,暗中搞了十幾年私營,如今已經是億萬富翁了。你父親當過地下黨,我父母親都當過地下黨,你我恐怕都不希望杜勒斯的預言在中國變成現實吧?」金月蘭笑道:「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你比我更理想主義。我經商是叫逼的,你卻是在想維持什麼、對抗什麼,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遠。不過呢,咱們是中國,你把官做大了,辦起事來不是更容易?就說這條錦江吧,污水溝當了幾十年,燕市長一上任,只用三年時間,它就變成西平的一大景觀了。」
一艘小遊艇從江面上掠過,在水面上留下像彗星划過天際一樣的、流光四溢的光帶,兩岸的人氣頓時旺了許多。史天雄目送遊艇遠去,說道:「像我這樣的司局級幹部,京城有幾千,可以說多得如過江之鯽。燕平涼市長主持的這種工程,必須等跳過龍門後才能夢它一夢呀。京城的世界很精彩,身在京城的世界也很無奈。是繼續留在京城苦熬等待,是強行作為沙子摻到天宇集團,先不去管它。今天我算是正式在你『都得利』挂號了。本人在國家電子信息部與企業打過六七年交道,平素也愛學習,涉獵過商業零售,差不多也算個內行了。從軍二十二年,管理方面也不外行。有朝一日來你的『都得利』打工,你可要當個人才收留了。」
金月蘭笑了起來,「說得跟真的似的。一個大司長能看上『都得利』,對我們是多大的鼓舞?只要你真想棄官從商,又不嫌棄『都得利』這個小廟,我願意讓賢,率領我的娘子軍,還是下崗娘子軍,跟著你不用操心吃個飽飯。」
「飽飯?」史天雄重複一句,嘿嘿笑道,「說不定你一讓賢,把一個億萬富翁的寶座讓給我了。整整一天,我都在研究你這個『都得利』的內外部環境,我得出的結論是:它具備了商界航空母艦的主要生長點。感覺上,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完善和成熟,它應該成為國際一流的零售公司。你還願不願意讓賢呢?」
金月蘭說:「只要你沒操窮廟富方丈的歹心,千萬富姐的夢,不是很容易實現嗎?讓賢,堅決讓賢。」
這次愉快的會面,沒有涉及情感史這個敏感的領域。史天雄要來「都得利」打工的玩笑,金月蘭一覺醒來,真的把它當成個玩笑看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副司長,一個有政治背景的成熟的男人,怎麼可能看上小小的「都得利」?金月蘭知道,史天雄這條遠航的大船,離自己的距離已經十分遙遠了,作為一個愛過他的女人,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注視他並祝福他,其他任何念頭,都是不合時宜的幻象,一個步入中年的女人,偶爾想一想,都可笑無比。